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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分裂的神灵:致香港的一封信 | Chuang

中文翻译: 怀火、四号同志1

英文原文:Divided God,《闯》博客, 2020年1月3日


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后,世界就在政治潜能的景观的剧烈构造运动中被撕裂开了。经历了十年的危机,每一个关于全球经济的讨论曾经缀满了的确定性,都在事后变成了可笑的想法。回顾历史,我们可能认为“历史的重生”开端于阿尔及利亚或者埃及,可是现在,连富裕国家的历史也开始摇摆松动起来,而在这之上是星罗棋布,用几十年精心算计建起的闪亮城市。曾经被认作稳定基础的地方,只需要央行和智库运用技术官僚的管理能力定期关照,现在已经表明自己的基础在断层线之上。

那么,历史在香港再次苏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们的视角比我们好——你们的双眼在催泪瓦斯里流泪,牙齿流血,水泥和沥青碎,灰尘和汗水。这样身临其境是有好处的,没有感受过的人是没法真正交流你们这半年里所感所做所痛之事的。但是,还有一种幽闭恐惧症——身体挤压在一起,警盾往前推进,在地铁纠缠斗殴。有时候,身临其境会使视角窒息。处在这样的情形当中,最微弱的战斗征兆和最细致的争论,也会出现史诗般的对抗形式。有时候,接收外界的视觉可以帮助重新关注战地,好比你如果要先发制敌,就会看一看大家协力画成的警察分布的街区图。

从远处看,事件背后的逻辑通常隐晦不清。但是斗争的强度之大也意味着那些在远处观望的人难免会对你们的运动报以机会主义的态度,将你们的运动拿来塑造成可以用在他们自己的地方运动中的武器。这一点通常被活动家伪装成人畜无害的“团结”,只要它一直是社交媒体表演就行,因为这种人没有权力,没法提供什么物质支持或者反抗。但是,当这种关注出自那些有能力改变国家机器运作方向的政客和商人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很危险 。所以,克鲁兹这样的政客访问香港会带来深远的影响,香港人挥舞美国国旗进行各种抗议,希望美国或多或少能直接干预,甚至到了直接请求特朗普本人的地步,同样也会有深重的影响。现在美国立法机关已经通过了香港人权民主法案,法案也获得总统的支持,这些策略的影响也逐渐清晰了。

这些事件在美国毁誉参半,在别处当然一样。一方面,那些自认属于“左派”的人蔑视黄之锋到国会作证,蔑视克鲁兹在香港机场和示威者一起。他们批判的论点庸俗,基本可以归纳为斥责香港人幼稚,居然去找道义不正的美国政治右翼帮忙。可能你们当中的有些人的确愚蠢(这样说可能会让你们觉得不好受),也可能你们中有敌人(这样的话,谁在乎呢)。除这两种情况外,可以很妥当地假设你和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一样,知道美国不是你的朋友。所以左派的批判有完全失去重点的趋向。不过,这种批判有时候存在一个方向正确的版本,强调美国干预并不是人们假设的那样可行和值得追求。这个角度我们下面还会再说。

何韻詩、黃之鋒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促《香港人權和民主法案》
(来源:Olivier Douliery/Getty Images)

另一方面,美国国内总体的评价大部分是正面的,这样说也是稳妥的。原因之一,是美国右翼给新冷战话语加柴添火,他们试图再次指出东方有危险逼近自己,以此掩饰自身愈发浓厚的威权主义色彩。这至少解释了香港的抗争在西方媒体那里所获得的广泛支持 – 这可是近乎暴乱的厄瓜多尔,或者大火冲天的巴黎街头从未得到过的待遇,更不用说我们自己国内的抗争了。这些抗议(有时还十分暴力)获得媒体垄断体的踊跃支持,让我们看到这个事情获得了真正广泛的支持。从这个角度看,就不可能将美国普通人民对香港的支持简单地归为右翼的洗脑。相反,我们可以说这种正面反馈使我们得以看到,如果媒体有那么一次机会,不是去遮蔽或者谴责这些抗争,而是去报道,情形会是什么样。

所以,观察香港的事件在西方,尤其在美国如何呈现蕴意丰富。特别是观察香港人如何诉诸美国公众(或者是专门的美国政客)广泛支持,希望能得到美国这样那样的干预。我们在西方媒体那里,看到运动之中模糊不清的“民主”一面被无休止强调,但这一面从来没有定义和深究。这有助于在读者那里塑造一个前提,认为香港人抗议示威只是为了争取一个或多或少看起来像是美国的政治制度的东西。当然,“敌人的敌人”这个逻辑已经深入部分香港人的骨髓,他们的心理机能因此遭受无法痊愈的侵蚀,上述观点在他们这里是成立的。但是,我们认为挥舞美国国旗、满怀热切信心的人,数量并不比媒体或者“左派”想象的多。

2019年10月,特德·克鲁兹在香港(来源:CNN)

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由于香港在全球势力链条之中的结构性地位,很难想象香港抗议的任何一种版本能随意自洁于某种程度的地缘政治诉求之外。这是针对最差劲镇压的一招:美国有好媒体,美国政客也喜欢(反正有谁在意他们在一边倒的政治机器那里站什么立场呢?),天平的另一边是大陆派军,这两样就在轻轻摇摆。有一个坏处,是中国国家更容易将这种诉求归纳为外国干涉的证明。这可能在最后也没法避免,但确实在香港人和大陆潜在的盟友之间产生了介蒂。顺便一说,到目前为止,大多抗议者都非常显白地忽视了这种联盟的前景,这是运动最明了的弱点。但是到最后,就算我们认为向西方诉求是必要的做法,也很容易沾沾自喜,说到现实政治之下作出的艰难牺牲的时候,仿佛每个抗议者都是基辛格的缩影。不过,这么做还忘记了一点:‘现实政治’所预想的国家政体之间的利益竞争从来就是神话,让人看不到美国势力在全球赤裸裸的单边扩张。

确实,香港人的策略所依赖的地域十分狭窄,但是这只会更加说明一个本质:实际的战场要尽量清晰。目前的地貌在地缘政治幻想的迷雾之中越来越迷糊,抗议者难以看到大陆存在的潜力的同时,也被遥远的美国巨兽的虚假灯光吸引了过去。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打个简单的比方。现在香港人把美国和中国当作两个神灵,站在山巅之上苦战不下。香港人的希望是,为了不让中国踩在脚下,必须向对抗他的神灵请愿庇护。美国兴许能从天而降,把香港抱在怀里,又或者替香港遮挡一些中国的冲冲怒气。兴许连这些都做不到。多少年来,香港的抗议宣布香港正死,或者说香港已死。所以说,兴许人们只希望香港能血债血偿,那除了最血腥最复仇心切的神灵,还有什么神灵适合这种诉求呢?

来源:Justin Chin/Bloomberg

但是,这两个国家当然不是神灵。其实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它们根本不是两个国家。中国和美国不过是一个单一全球经济体之下,充满矛盾的两个主要部分。这些矛盾加剧了以后,这一个身体上面两个互相针对的部分,似乎就成了两个不同的身体在抗争。这个错很容易犯。神灵在天上打,我们也很少有胆量抬头去看,正忙着不被它们踩到呢。但是,如果你看一眼那片黑暗,就会看到有个与众不同的东西的轮廓:那不是两个神灵在政治斗争,而是一个恐怖的神祇穿出迷雾,它的身体用经济而不是治理术编织起来。更吓人的,是你自己明白过来了一点:你的国家,你的城市,不论是哪里,都是这一个覆盖宇宙的神灵的一个缩影,一个附属。你只有瞥见它的脸才明白,从来就没有两个神灵在山巅打斗,从来就是一个神,它自己分裂自己,爪子将自己的胸口撕开,尖牙咬的是自己的脚踝。它不断狂舞,一边撕裂自己的身体,一边撕裂世界。现在我们目睹的只是这支舞开头几个舞步,只有几滴血预示依然遥远的将来。但是,凝视全球经济这个神灵,凝视这个统一于分歧之中的现实,我们还是能得出结论:中国和美国都不能赢。香港压注其中一方是在压注失败。难道还不够明白吗,你们就算被全球经济的重压压碎,也已经是这个身体的一部分。

重点是,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只讲地缘政治的人,在他们那里似乎只存在“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有“利益”,“利益”有时候会冲突等等。地缘政治是全息图像,投射的是经济的严峻现实,这个图像用政治领袖加公众情绪的廉价剧本,来掩饰自己覆盖全球、互相担保的内脏清理工序。但是,这意味着看透地缘政治的幻象、认知到全球势力的真正战场是至关重要。这个战场的根本是经济。详细点说,就是我们生产物的集体产能所具备的社会组织这种经济,而不是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经济学”,不是那种供需力二元对立、在抽象市场发挥作用、不关注生产总体和社会总体的经济学。两个不同的政治领导集团之间似乎发生了地缘政治冲突,其实可以准确理解为一个经济精英阶级控制了社会生产分配商品的能力,现在这个阶级的两个分支产生矛盾。

矛盾这个词很含糊,那我们就再说明白什么是“经济矛盾”。我们说有一个全球经济体,但是这个经济体充满矛盾,这样说的意思是,和主流经济学的说法相反,资本主义系统内部并不存在所谓的“均衡”。资本主义指的是世界每个国家现存的社会和经济系统,因为这每一个国民经济体(一)互相联系在一个依赖链上,并且(二)根本上都受利润驱动。这当然是简化的说法,但这里只有一个细节是必要的环节:利润驱动是由各国的少数人掌管的,他们拥有该国大部分的东西,尤其是土地、工厂、农场、商店、仓库,还有制造东西的各式机器。这少数精英通过自己投资的工业、商业和金融企业行使自己的所有权,这些企业为了确保市场份额,确保盈利,于是互相竞争。企业失败了就会被消灭,或者吞并到其他企业里,随着时间推移,更大型的垄断体就成为趋势了。尽管这些垄断体规模是国际化的,它们还是以国家为界组成松散的联合体,因为它们都要承受来自新企业更佳的技术、来自他国更廉价的劳动力的最激烈竞争。各国大企业集团各自束缚在国际市场定价的本国货币之上,它们之间存在的上述竞争就构成了“贸易战”的性质,也就是说,各国寻求自己的国民工业获得优先对待,寻求本国货币的价值获得优先流动。这个背景之下的“经济矛盾”就是这样的意思。

要直面这样的竞争,对富裕国家的大型旧企业来说有一个战略,就是将自己的生产外包更多到新的竞争国,创造出新的复合体来超越更恶劣的竞争形式。香港自然熟悉这种做法,因为香港就是美中之间这种复合体的场所。当美国(加上欧洲和日本)企业寻求将低端生产外包到中国大陆的时候,香港就成为至关重要的连接点,提供必要的金融和文化网络,成为两者之间的中介。这之所以可能,是因为香港实地和文化上与大陆临近,香港得以远在美国开始追随之前,就将自己的生产外包到大陆,从而快速完成了去工业化。另外,还因为香港与众不同的法律-政治地位,使香港得以发挥类似压力过渡舱的作用,在大陆过渡到资本主义的过程之中,保护大陆不受全球市场的波动影响。但是,这种复合体的基础是工业产能当中已经存在的不平等。美国外包给大陆,是因为美国当时面临东亚其他地方的成本上升。不仅台湾和韩国的工资已经开始增长,这些国家的某些行业(比如芯片制造)还已经崛起,与日本和德国一起进入最紧要的市场,成为直接的竞争对手。今天的贸易战,不过是中国超越了附属的位置,这个复合体慢慢解体的结果。中国不再是一个穷国,将似乎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输送到美国垄断体把舵的价值链了,现在中国能给美国提供的东西少了,威胁美国的东西多了。与此同时,美中复合体这些年,中国精英身上累积到了财富,对外国资本的依赖虽然还有必要,但也没那么要紧了。再重复一遍:我们现在所说的“贸易战”,其实只不过是美中复合体开始解体的一次前震。这当然不是关系已经分崩离析、全面敌对的信号。

但是这对香港来说意味着什么?实际的后果是什么?第一个残酷的结论就是,你从来没有享受过,也没法享受“一国两制”了。主权移交之后相对自治这个幻影能持续,从根本上说是因为美中复合体需要香港持续自治,使香港能够将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将外国投资引入大陆。这是维系“一国两制”这个短暂幻影的基本结构性事实。现在大陆对全球世界的开放更加直接,香港也不过是金融服务的可能驻地之一,它的优势只体现在已有的基础设施、经验和已然建立的关系之上。但是,这不是说全球势力分布就不重要了。事实上,大陆试图利用上海的生产者服务,实质性取代香港的金融枢纽地位,却一直不如国家希望的那样成功。

但是,这也意味着大陆露骨地入侵香港每个角落,并不是将香港继承殖民地时期的自由资本主义替换成什么“威权社会主义”,更不是什么“共产主义”,除非你真的想出丑。香港的事态基本上到处都有:城市的生活成本只适合少数精英,监控扩散到每一条街道,越来越多的人被关到不断扩大的牢房、监狱和“拘留中心”。美国也是这样,但是事情在那里具有种族色彩。中国大陆也这样,名义是赤裸裸的国家统一和打击极端主义。“两制”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制”:资本主义。所以,香港的危机不是大陆入侵的危机。这次危机,是在香港的金融地位已经开始萎缩的时候,资本主义的脸盖上了中国的国旗,人们被迫明白过来,服务经济体的需要却制造出一个越来越不宜居的世界。香港在大陆与全球经济体其余部分之间的中介作用逐渐削弱。香港的生存靠惰性,也就是说,经济越来越靠加大投机来维系。在这些条件之下,你真的会以为习家族投资房地产对你生活的影响跟李嘉诚有差别?当然不会。合同用粤语写,内容跟用普通话写是一样的。

第二,香港人诉诸美国势力虽然不一定没用,但效果有限。既然只有一个美国势力把舵的全球经济系统,香港也就不可能与大陆分割,加入另一个影响圈里。大陆本身就在美国的全球权力结构里面,就算大陆与美国工业的竞争愈发激烈,迫使大陆将自己展现为截然独立的一方也是这样。与此类似,香港也不可能利用自己的自由港地位当杠杆,不融入大陆就去参与全球经济,从中获利。这正是中国国家加速融合珠江三角洲“大湾区”的原因,因为中国决策层准确体会到,现状之下香港经济要繁荣,唯一的希望就是和该地区的超大城市复合体建立更多彻底的联系。分裂神将自己撕裂了,诉诸其中一方都不能拯救香港免于冲突的重压。

香港人诉诸美国势力虽然不一定没用,但效果有限。既然只有一个美国势力把舵的全球经济系统,香港也就不可能与大陆分割,加入另一个影响圈里。

现在有一个重点需要记住:贸易战依然处于低层次,扩大规模还需要很多年。但是,如果美中之间的冲突持续加剧,有两个前景的概率最大。第一,分裂神的美国那一半击败了中国那一半,同时也把自己打瘸。这就类似上世纪80年代日本被击败。货币政策是贸易战的核武器,美国当时的胜利就是用这个核武器确定的。1985年签署《广场协议》以后,日本投降了,日元兑美元升值了,日本工业的竞争力因此受到重挫。还在签署协议之前,日本的利润率就已经下滑,资本也已经转向投机和海外投资,特别是在亚洲其他地方。日元升值既加快了这些趋势,也削弱了日本工业剩余核心的稳定性,最终导致1990年资产泡沫破裂,进入“失落的十年”。2 全球经济这个分裂神的日本部分在美国部分的压力之下,就这样完成了庄严的自杀,但是它这样做是为了整个神灵能活命。衰退既快速又迅猛,整整一代日本青年的前景就这样毁灭,生育率被压低到如此地步,现在日本依然陷于这个陷阱,未来几代人也可能继续。

不过,这个情景在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呢?结果很难想象,因为这些事件发生的规模要大得多。另外,日本屈服于美国势力的背景完全不同。日本工业在当时已经是以美国为中心的军事-经济联盟一个环节,中国工业今天在全球经济发挥的中心地位,日本工业从来没有过。分裂神打击日本那一部分就好比砍了一只手臂,明知道手臂还能长回来。但是,现在打击中国更像是全球经济自插心脏一刀。

中国进一步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高收入国家增速继续放缓、新的小规模战争在偏僻地区爆发,这些结果可能会缓慢细微地发生。这个情况下,香港大概会维持现状,死于消耗。但是,有一个结果虽然概率不大却更加壮观:中国发生苏联所经历的巴尔干化,各精英的派系成为各自为政的寡头,同时美国帝国希望用新的军事入侵来复兴自己。在这个情景之下,似乎香港可以获得独立了。但是,政治独立的前提是经济独立,那香港在这样的情况能做什么,生产什么?香港现在与大陆寡头建立了腐败纽带,那时候香港如果要生存,就只能和同一批寡头建立同样的纽带,不过那时的纽带会按省来。付贡给军阀,真的比给皇帝好吗?

中国海军在香港附近进行军事演练

第二个可能的情形几乎一样不值得追求。中国经济的规模、体量和情况与日本不可相提并论。中国对自身的货币管控依然强劲得多,资本管控力度大得多,而最重要的,是中国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美国的太平洋军事复合体中的一员。事实上,中国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个复合体针对的目标,被安放在敌对的屈服位置,而不是日本那种协作的屈服位置。这就是说,如果中国拒绝屈服于日本那样的战败,那全球资本家阶级的这两个部分发生了竞争,就很有可能恶化成半个世纪以来没出现过的敌对程度。这在许多角度看来是回归“经典的”帝国对抗,还会参杂不同势力去联合组建货币、资本、贸易、军事集团。但是,以为这种集团已经存在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以为有可能加入美国集团对抗中国集团也是错的。上面已经说了,今天的情况根本不是这样。还有,要是未来10-20年形成了这样的集团,那香港被迫融入大陆,或者在短期“一国两制”的什么新版本还能持续,这些都不要紧了。唯一突出的事实就是,香港与美国太过亲密就注定毁灭。从这角度来看,美国对今天的斗争进行强硬的外交干预其实是很差劲的做法。

在这些条件之下,最不暴力的结果可能是真正回到冷战的环境,让世界分裂为两个超级大国用军事毁灭互相威胁了。和“我们已经处于这种条件”的夸张假设相比,这一种结果有显著的差别,分裂神可以从中间分裂,两边都痛苦不堪,因此更加肆虐抽打对方。但是这场战争不同冷战,双方是对方的经济双胞胎,是同一个资本主义系统切割出来的两方,各自要掐死对方的同时还挨着饿。在这些条件之下,香港会依然是绵延日久的代理人战争所在地,最后才被大陆占领。今天有人希望香港能成为独立的城市国家,和新加坡类似但又获得美国军方的直接保护,好比台湾的缩略版。不过,地理和历史都是这种可能性的重大限制。台湾海峡的存在现在是,并且一直是美国海军驻扎的关键原因,中苏交恶的时候也是这个背景。没有强大的地理分隔和强力的军事敌手,美军驻扎防御香港根本不可能达到同样高的程度。未来几年也当然不可能,除非美国选民出现匪夷所思、义无反顾的转向。

但是,进入新冷战这个假设还是有希望的,冷战的前提不就是两个基本对等的军事超级大国僵持在缓慢的战略战之中嘛。今天的美国没有对等国,中国在每个方面都偏弱。中国有能力打仗,可能还能打胜防御战,但最终是不能威胁到入侵国的。如果局势往这个方向恶化,结果就不会是两个对等国之间缓慢的战略战,而是爆发一系列全球性内战,这时候如果美国受对华冲突限制,霸权削弱,地区规模的冲突就会爆发。这个分支——总之避免了核歼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没什么值得欢呼的。但是,如果再加上气候变化带来的大范围毁灭,那在长期来看,这是恢复全球经济盈利力的唯一办法了。香港在这样的冲突之下怎么作为?要实现这个结果,很多条件首先就得变化,结果就更难推断了。但是坦白说,香港似乎更有可能被夷为平地——可能是中国要驱逐“入侵者”和“寻衅挑事者”,也可能是美国用“解放”巴格达的方法试图“解放”香港。

我们似乎无路可走了。这个疯神跳着山崩地裂的舞,我们被焊死在它的身上,要被它踩在脚下了。但是,历史不是由神灵创造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在香港的你们也很快学到了。你们喜欢不喜欢都好,香港已经不再是孤岛了。相反,香港已经成为全球阶级斗争群岛的一部分,此时世界周边也爆发了新的斗争——海地、厄瓜多尔、智利,然后是大洋彼岸的加泰罗尼亚、阿尔及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当然还有库尔德纷呈的希望和悲剧,然后是远东的印尼,最后是香港。这个斗争群岛的参与人可能没有直接相关,但他们都在火焰中腾升,脚下就是现状这片大海。这种形式的斗争群岛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历史深层次的地壳力对世界的挤压不是均匀的,也不是只在一个方向挤压。土壤首先在部分地方迸裂,之后是其他地方,而这些燃烧的岛屿也经常被迅速沉沦。这些岛屿往各个方向推动,本质上之所以不相连,是因为大多数是相连的。联系这些岛屿的唯一力量是这样一个事实:它们都是历史重生的产物,所以充当了进入将来的窗口。岛屿将越来越多,为了生存,最终必须汇合。这些斗争在全球经济体的身上撕开了新类型的伤口,也可以说是变形。这种变形存在风险,要转变社会组织生产的根本方法。

与此同时,旧政治立场在这种斗争和压迫的杀戮之下也被侵蚀了。香港人可能会试图抱守过去规模小、受限制的事件所继承下来的说法,将自己(或者别人)称作泛民主派、本土派、自决派或者城邦派。但是,现实是这些说法都被遗弃了,因为这些说法不是出自历史运动。和街上任意一个年轻人聊天,你会发现只有少部分的人认同自己属于这些指称。这不是说如此这般的政治已经被遗弃了,虽然具备真正历史规模的事件发生的时候,这种政治似乎总是被遗弃了一样。新立场会从新条件之中缓慢形成,首先尝试回答这次运动在长期范围“怎么办”的问题,然后这个初步的宽泛回答会出现分支,最后得以获得更多人买账。最强大的分支不会植根在最大的概念分析差别上(比如要独立还是一国两制),而是在最大的策略分岐上,因为这些策略分歧有助于关注理论差别是否与现实相关(比如应该只攻击大陆和警方物产,还是要开始包括本地资本家的物产,如果以前表示支持的香港精英说不行,呼吁结束抗议,事态又会怎么样?)。香港演化成黄蓝对立就是这个过程的第一阶段——撑政府对敌视政府,然后出现红丝黑丝来指认大陆势力最直接的商店,而绿丝就指野心更大的建制。但是,最终将出现这样一个需求,去更详细地整理这个势力为什么要反对、如何反对的问题。这需要分析。

涂鸦:“宁化飞灰,不作浮尘”

这种分析将会衍生更连贯的政治立场。采取上述局限的地缘政治视角的人,将会把自己置身于灾难之中。挥舞美国旗的策略选择在短期看有吸引力,也可能对赢得大规模全球媒体报道所能提供的微小保护发挥了关键作用。但是长期来看,这种策略是大大误读了战场。更危险的一点,是他们有可能扩大香港示威者,和包括心有不满的大陆工人在内(经济放缓使他们的前景停滞)潜在盟友的介蒂。这样大陆政府就可以利用香港的事态激发民族主义热情,有助于他们将国内的不满情绪重新转移到“外部”敌人身上。虽然这种仇恨似乎完全是内在的,但是很明显,始作俑者是大陆媒体机器将仇富情绪错置到仇香港相对富裕的年轻人身上,这个差别虽然细微却是本质。对权力结构威胁最大的联盟,从来就是最自然,最难建立的那一类,因为他们为了让这种联盟显得不自然、不可能,已经花费了多少心血。这样看来,激进地诉诸美国同样有可能产生料想之中的反作用,没法争取美国干预的同时,还确保了大陆对运动产生强硬的民族主义反应。

与此同时,那些还抱守香港旧政治坐标的人将会被迅速跨越。不论他们是泛民、本土还是其他别的,这些立场要么会被人抛弃,要么会转化成无可名状的新东西。似乎对战场的情形有最精确把握的那一群人,在一开始是最虚无主义的。他们把亚皆老街的人行道地砖掘起,在大火熊熊的地铁站墙涂鸦“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要烧死我们,就同归于尽)或者“宁化飞灰,不作浮尘”。这个群体外露的政治性最弱,他们似乎只想去放火,怎么可能是唯一精确直观到现实政治的人?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们缺乏政治坐标本身就精确反映了运动集体意识的状态。他们掘地砖的行为也象征着打破香港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基础。

另一方面,这些年轻的虚无主义者真正把握到了政治斗争中权力的必要性,把握到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现存的权力都联合起来反对他们,所以要摧毁所有权力。这种意识当然有可能发展成反动的自杀式虚无主义,那时候他们只会希望看到他人遭受痛苦,为此就去接受恐怖主义、总体战和根除敌人的逻辑。但是这种虚无主义的核心,其实是精确理解到了地缘政治的幻象之下的全球经济战场。他们意识到,大家自以为为之奋斗的任何一种香港都已经死了。所以真正的问题不是如何拯救香港,而是在掘起地砖以后,在流沙之上建立什么样的空间。或许香港不是一个被慢慢杀害的城市。或许香港是一个还没建立起来的城市。


注释

  1. 英文原文本来于2019年11月应《怀火》的要求写的,该杂志的中文译版于2020年3月在怀火网上发表。同时,《闯》读者“四号同志”做了自己的翻译,于2月在Matters网上发表。现在5月发表的这个版本是在前两个译版结合的基础上加了一些修订。感谢怀火、四号同志和其他朋友的翻译和校对帮助。
  2. 关于日本危机在地区经济发展当中发挥的作用细节,可参阅我们关于这个时代的经济史《红尘——中国的资本主义转型》 (Red Dust: Th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 in China),《闯》杂志第二期,2019年,<https://chuangcn.org/journal/two/red-dust>。(该文章的中文版还在翻译的过程中,翻译并校对完之后会在《闯》博客上发表,期间可以先在这里看译者的初稿。)